□ 李尚飛
詩歌，常常是這樣的。讀到一些語句，讓你仿佛碰見一個心儀之人，于怦然心動、悠然心會之際，宛然有一只如琴弦般的纖手伸出，牽引著你步入一方唯有古典才存在的曼妙空間。不是么？“閑夢江南梅熟日，夜船吹笛雨瀟瀟。人語驛邊橋。”時間是梅雨季節(jié)，地點是江南水鄉(xiāng)，夜幕行船，緩慢悠然，落雨瀟瀟，笛聲清越，驛路橋邊，人語隱隱。所有這些元素，不是分隔的，而是整體的，就在觸及這些平常的字眼之時，頓然化作一個再也美妙不過的場景，浮現(xiàn)在你的眼前，深入到你的心里，然后或者讓你慕戀，或者讓你惘然，或者讓你沉靜，或者讓你惆悵。你本是那么一個人，但當(dāng)你走進那個場景，再次出來后，你的血液、心湖里分明于不知不覺之中被它注入了些什么，于是深沉，于是豐盈。
筆記，常常是這樣的。就是寥寥數(shù)語，卻往往將一些最有意味的事件呈現(xiàn)于你的面前，你會情不自禁地回到那個時空，看到那些人，見到那些事，繼而在你的心海蕩起各種性質(zhì)不同的漪淪。要不，看看這個：“鐘會撰《四本論》始畢，甚欲使秘公一見。置懷中，既定，畏其難，懷不敢出，于戶外遙擲，便回急走。”鐘會著述完畢，是懷著怎樣的忐忑去見嵇康的？你看看貫穿前后的這番小心，這番猶豫，這番決然，你好像就跟在他的身后細細地打量、觀察著他，怎么“置”“定”“畏”“懷”“擲”“回”“走”。你在閱讀，但這已不是一個跟一個的字，它就是一個完整的場景，在引你忍俊不禁的同時，也引你進入那個場合，如此，你算是見證了一個人與一件事，也見證了一段歷史，并且也讓你觸摸到魏晉風(fēng)度的一袖清風(fēng)。
散文，常常是這樣的。先來看看這么信手拈來的一段：“歐陽子方夜讀書，聞有聲自西南來者，悚然而聽之，曰：‘異哉！’初淅瀝以蕭颯，忽奔騰而砰湃，如波濤夜驚，風(fēng)雨驟至。其觸于物也，鏦鏦錚錚，金鐵皆鳴；又如赴敵之兵，銜枚疾走，不聞號令，但聞人馬之行聲……”是的，它是歐陽修《秋聲賦》中的一段描寫，甫一入眼，你便會像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的邀請一般，被那個場景完全俘獲。青衣布鞋，瘦身長發(fā)，你宛然也進入千年前的那個秋夜，昏暗的燈光之下，有聲傳來，驀然一驚之后，你仿佛是被迫著去專注地聆聽那秋聲，它是那個時空中的一切，其他存在都被整個排除于外，唯有它以縱橫馳騁、浩浩蕩蕩之勢，統(tǒng)治了你，挾持了你，讓你在忘卻來處之后，也忘卻自身的存在，恍惚之中化作那種宏大中的一個音符，迷失之后找不到回歸的路途。
小說，常常是這樣的。它盡多場景，有些場景，與你似乎無緣，就那么隨意放過，但總有另外的一些，是那么特殊，特殊得直接撞擊你的心魂，倒似與連你也沒有覺察到的另一個自己取得了深度的應(yīng)和，你平淡、平常的人生猛然之間，仿佛出人意料地出現(xiàn)一種起伏，一股跌宕，一江波浪，一襟搖動，渾然不知今夕何夕。來看這么一節(jié)：“寧采臣，……適赴金華，至北郭，解裝蘭若。寺中殿塔壯麗，然蓬蒿沒人，似絕行蹤。東西僧舍，雙扉虛掩，惟南一小舍，扃鍵如新。又顧殿東隅，修竹拱把，階下有巨池，野藕已花?！敝褡忧啻洌苫ㄒ验_，除了腳步發(fā)出的輕微的跫音，整個空間靜寂得如同原始的夜。那野長的蓬蒿，那虛掩的門扉，那簇新的鎖子，好像都各自獨立，組合于一起之后，不論怎么去想，都像是暴風(fēng)雨前的那陣寧靜。在那個場景里的你，會屏息？會忐忑？會驚悚？會憂懼？畢竟，你不是那個豪邁慷慨的寧采臣。
經(jīng)常會想到一個問題，為什么類似的場景會具備如此之大的魅力，為什么稍一碰觸便會俘虜讀者。準(zhǔn)確的答案，唯有真正寫作過的人知道。是的，他分明在寫字，但那真的是字嗎？那時的他，同樣是完全地進入他想要描寫的那個場景，那個場景的任何細節(jié)，都在他的眼前真實顯現(xiàn)，他需要的，只是將其用最為恰切的語言描摹、呈現(xiàn)出來而已。越是高明的作家，場景浮現(xiàn)得越真切，表達得也越確切，在寫作之時忘記自身也越徹底。而讀者，在閱讀類似的作品時，則一方面在于復(fù)活它，一方面在于修飾它。
進入場景的讀者大都有一個相似而突出的表現(xiàn)，他會物我兩忘，他會忽視周邊，他會目不轉(zhuǎn)睛，他的心理你看不出來，但他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。就在那種進入中，他沒有了年齡，沒有了身份，沒有了姓名……那是神游萬仞，那是思接千里，那是臨風(fēng)結(jié)想，那是心醉神迷。這是閱讀最大的魅力所在。
但一個明顯的事實便是，有些人，只會偶爾進入那樣的場景，而有些人，則永遠地被排斥于那樣的場景之外。亦即，能否自然地進入場景，也是一種能力。既然是能力，那就有大有小，或有或無。這種能力帶來的是什么？這又決定了什么？帶來的，是經(jīng)歷，是感受，是領(lǐng)悟，是塑鑄，是遷變；它直接決定了一個人的氣質(zhì)、心性、修養(yǎng)、識見、情感、思想，歸根結(jié)底，決定了你的文化人格。
就閱讀而言，有了這個能力，你就是書籍的主人，也是你生命、感官、心理的主人；沒有這個能力，那么，你與它——那些豐厚的體驗，那些深邃的思想，那些敏銳的見解，那些深刻的掘進，那些多情的感觸，那些細致的接納——之間，永遠會存在深度的隔膜，你是被摒棄于它們之外的陌生……相對如此浩瀚的過去、現(xiàn)在與未來，你永遠在異鄉(xiāng)，永遠在詩外，永遠缺乏共鳴、共情。
那么，這種能力是如何獲得的？大概必須具備與生俱來的對文字的敏感吧？大概必須具備豐富的聯(lián)想、想象能力吧？還應(yīng)該有起碼的專注吧？基本的好奇吧？到了一定階段，還應(yīng)該有人生的閱歷吧？理性的判斷吧？必要的選擇吧？否則，你將多么貧乏啊，你被多少美好的東西拒絕啊，你的面前多么荒蕪啊……
當(dāng)然，最為喜歡的，還是在于自己的創(chuàng)造。那是一個場景，他人無法干擾、無法進入的場景，唯有你是那兒的主人。在那縷積年的厭倦試圖侵蝕你的領(lǐng)地的時候，在那份深度的疲憊籠罩你的天空的時候，或在月光如水的夜晚，或在細雨飄灑的黃昏，借心底那曲悠揚低沉的曲調(diào)，你給你自己制造一個場景，用你的冥想，你的沉靜，你的柔情，你的堅定，你的向往。于是，偌大的空闊的世界，會出現(xiàn)一種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聲音與色彩、形式與畫面。
那是歷朝歷代多少的人曾經(jīng)做過的事情啊?，F(xiàn)實真的就那么美妙嗎？修篁蕭蕭時，不一定有琴聲吧？泉水叮咚時，不一定有落紅吧？青草拂膝時，不一定有裙裾吧？車聲轆轆時，不一定有鳥鳴吧？但你盡可將你愿意、希望具備的元素組合起來，像精心地收拾你的家一樣，為自己的進入營造那么一個或幾個場景。讓它在掀起你的衣襟時，將悲傷與憧憬注入，在平凡的日子里賜予你純潔柔美的愛情。我們在這個世界行走，也在這個世界幸福與憂傷，那些激蕩過我們的，從來都不會消失，它們就或隱或顯地存在于我們自身，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，這同樣是一種經(jīng)歷，與你到外地旅行一樣的經(jīng)歷。
后來，能夠與文字呼應(yīng)的，愈來愈多：那幅拾麥穗、賣鯡魚的畫，那首昨日重現(xiàn)的歌，那篇書寫在旋轉(zhuǎn)木馬上的童話，那個來自燭光下的故事，那段寂寞時跳起的無人欣賞的舞蹈……
那是遠方，遠在時間深處的遠方，遠在夜色闌珊的遠方。你擁有過無數(shù)的遠方，于是，生活在別處，風(fēng)景在別處，詩意在別處。就像帕斯卡爾所說：那個人，在河的另一邊……